两难抉择
十几天后，慕容垂引胜军还朝，行至邺城百里外安营时，暮色中忽有两骑疾驰而至，正是故太宰慕容恪之子慕容楷与慕容垂舅父兰建。二人风尘仆仆，眉宇间隐现忧色，慕容楷面色凝重：“叔父，事态紧急，不得不冒险前来。“
慕容垂心中一沉，挥手示意亲兵退下，帐中只剩三人。
“究竟何事？“他沉声问道。
兰建压低声音道：“道明，这邺城已回不去了？“
慕容楷从怀中取出一卷密札，沉声道：“太傅慕容评连日召集心腹，指使御史台连上三疏——先是以‘将士用命，破晋乃天命所归‘为由，将枋头之功尽归于己；又以‘勾结晋谍段勤‘为名，诬叔父私通敌国。“羊皮卷上朱批刺目，赫然是慕容评亲笔所书“慕容垂恃功桀骜，当除“九字。帐外秋风卷起段勤残旗，忽闻金柝声响，似催命符般惊破夜色。
兰建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，“这是宫中内侍冒死送出的。慕容评已说服太后，称您功高震主，若不除之，必为后患。“
慕容垂接过密信，指尖微微发颤。信上字迹潦草，显是仓促写成，但内容却触目惊心——慕容评已定下计策，欲以庆功宴为名，在席间伏兵擒杀他。
“叔父，“慕容楷眼中闪着焦急的光芒，“您如今手握重兵，在军中威望无人能及。若先发制人，只需除掉慕容评与可足浑太后二人，其余人等不足为虑。“
兰建也附和道：“道明，当断不断，反受其乱。你难道看不出，若让慕容评这等庸碌之辈继续掌权，大燕迟早毁于一旦？“
慕容垂闭上双眼，脑海中浮现出兄长慕容恪临终前的嘱托：“五弟，我走之后，你要辅佐幼主，保住大燕基业。。。“那时的他含泪应允，发誓竭尽忠诚。
“不。“慕容垂睁开眼，声音低沉却坚定，“骨肉相残，非我所愿。我宁可一死，也不做这等悖逆之事。“
慕容楷急得额头冒汗：“叔父！这不是您个人生死的问题！慕容评嫉贤妒能，排斥异己，朝中能臣已被他排挤殆尽。若您不采取行动，大燕江山危矣！“
帐外忽然传来喧哗声，三人同时噤声。片刻后，亲兵在帐外禀报：“将军，将士们备了酒肉，想为您庆功。“
慕容垂深吸一口气，朗声回应：“让将士们稍候，我随后便到。“
待亲兵脚步声远去，慕容垂才转向二人，眼中满是疲惫：“你们的心意我明白。但若我起兵造反，即便成功，也会落下篡逆的骂名。大燕经不起这样的动荡了。“
兰建重重叹息：“垂儿，你总是这般优柔寡断！当年若非你顾念情谊，早该除掉可足浑氏那个毒妇，何至于今日受制于人？“
慕容垂身形一震，往事如潮水般涌来。多年前，太后可足浑氏诬陷他的妻子段氏巫蛊谋反，致使爱妻惨死狱中，那时他选择了隐忍。
“舅父，“慕容垂苦笑，“或许我确实优柔寡断。但我一生征战，为的是保家卫国，而非争权夺利。“
二人还想再劝，慕容垂已背过身去，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：“不必多言。我慕容垂行事，但求无愧于心，容我三思。“
慕容垂独坐大帐，案头青铜烛台上的火焰在他深陷的眼窝中投下摇曳的阴影。“父王”。帐帘轻响，慕容令端着药盏趋步近前。青年轮廓承袭了段氏部族的英挺眉骨，却在眼角眉梢沉淀着慕容氏特有的深邃，这令慕容垂喉头蓦地发紧。
令儿有事？“慕容垂端起茶盏，氤氲水汽暂时掩去了他眉心的褶皱。
慕容令突然单膝跪地：“儿臣斗胆，父王近日食不甘味，可是为邺城暗流忧心？“他声音压得极低，“主上虽已加冠，朝政却尽在太傅掌握。我军功愈盛，太傅眼中的刺就扎得愈深。。。。。。我见到堂兄和舅爷过来了。“
“你既看破，可有良策？“老将的声音像钝刀刮过磨石。
“上策就是趁着兵权在手，携大胜之威杀回邺城清君侧，但父亲断不会这样做的。可又不能回去送死。“青年眼中燃起两簇火苗：龙城故地，父王经营多年。若上书自陈心迹而不得谅解，我们尚可据守辽东。“他手指蘸茶，在案几上画出蜿蜒曲线，“控扼卢龙塞，西抚代国，北联高句丽，足成鼎足之势。“
慕容垂凝视着茶水勾勒的山河轮廓，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在龙城校场，自己亲手教长子挽弓的场景。那时慕容令才及马背高，却能拉开三石强弓，箭矢穿透的草靶在朔风中猎猎作响。
“好。“老将突然拍案，惊得烛火摇曳，“你去把你舅爷、叔父和堂兄过来，我们连夜商议。“
残月隐入云层时，慕容垂解下腰间鎏金蹀躞带，将青铜虎符掰作两半。一半掷给慕容楷：“你与兰建扮作围场监吏，持我辽东猎场文书入城。“另一半塞进慕容德箭囊：“带五十精骑伏于长亭柏树林，若见三色响箭为号。。。“
话音未落，兰建已展开邺城街坊图，指甲划过段府旧宅：“夫人与诸公子分居七坊，须借更鼓间隙逐个接应。“他取出一串铜钥，“这是西市兽苑的偏门钥匙，寅时三刻会有鹿群经过永平里——“
三更梆响，慕容楷套着太仆寺少卿的绯色官袍，叩开段府角门。段氏拉着慕容宝，身后慕容农、慕容隆皆作猎户打扮。“快换上驯兽官的麂皮短褐！“他压低声音，将两笼躁动的山鸡塞进马车夹层。
与此同时，兰建在永平里点燃驱兽火把。受惊的梅花鹿群撞开兽栏，守夜武侯的咒骂声里，高弼趁机带慕容令混入巡夜队伍。郎中令的青铜鱼符在火光中闪烁：“奉太傅令，追查惊扰鹿群的晋国细作！“
东方既白，三支伪装成猎队的马车相继出城。一辆车里载着二十坛“貂油“，实则每坛藏着一名少年和孩子。
“站住！“西城门尉突然横戟，“猎队缘何携带兵刃？“慕容楷从容展开盖着太傅府印的公文：“昨夜有猛虎伤及贵人，特奉令彻查西山兽群。“说着将两袋金锞和虎骨膏塞入对方甲缝，“将军辛苦，这些虎骨膏最是壮阳。。。“
长亭外的柏树林惊起群鸦。慕容垂耳贴地面，听见远处传来家眷车的包铁木轮声，暮色吞没最后一缕残阳时，七辆马车终于抵达会合点。慕容垂清点着灰头土脸的家眷。
篝火映照着慕容垂冷峻的面容，他正与慕容楷、兰建等人密议出逃细节。忽然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沉寂——可足浑丹披头散发地冲入营地，拽住慕容垂的袖甲哭喊：“垂郎！麟儿不见了！“
慕容垂眉头一皱，甩开她的手：“你不必跟我们走，留在邺城便是。“语气如冰刃般锋利。
可足浑丹踉跄后退，月光下她的脸惨白如纸：“我们在快离开家时候就发现麟儿找不到了，怎么办？“
慕容宝在旁低语：“，莫不是去找她的姑母去告状了……“话音未落，远处邺城方向腾起狼烟，火光染红半边夜空。
慕容令的探马踏碎荒原上的薄霜，疾驰至长亭。他翻身下马时，甲胄上还凝着寒雾。“父亲！“他一把扯开沾满尘土的兜鍪，声音嘶哑，“龙城道上的烽燧全燃起来了——西平公慕容强率三千精骑封死了北上去路！“
慕容垂手中的马鞭“咔“地折断。五十里外的邺城方向，隐约有雷动的马蹄声传来。
“分兵！“慕容垂吩咐慕容令，“你带妇孺南下走小道，在河阳渡口会合，我对付追兵。“
